晋国,腊月一十五。
风牵着雪花在风中相拥起舞。
沈晚晚孤零零地跪在相国寺的神树下面。
脸上的面纱早已湿透,紧紧贴在她狰狞的面容上,她也无心更换。
她微仰着脑袋,一双水眸清亮如星辰,茫然地望着空中飞舞的雪花。
大婚前一个月,曾许诺永不负她的状元郎,起了尚公主的心思,又碍于她的救命之恩在前,唯恐被人诟病负心,于是一出栽赃陷害戏码,将她送进火海。
所以,已经被烧成齑粉的她,为何又跑到相国寺来了?
“晚晚!”
熟悉的声音忽然涌入耳中。
沈晚晚心里咯噔一下,忙循声望去。
就见身姿挺拔的少年疾步朝她走来。
“这么大的风雪,你还跑来为我祈福……晚晚,你是想心疼死我吗?”
来人嘴里面说着心疼的话,目光却急切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。
见她虽然满身霜白,但眼睛却晶亮生辉,精神的很,不像是有恙的样子。
少年微蹙眉头,先是狐疑,继而失望,最终又被深情覆盖。
然而沈晚晚却无心捕捉这些小细节。
望着少年人俊美的面容,她不由得攥紧拳头,任由指甲刺破掌心,眼眸也一点一点瞪圆。
状元郎,白起善!
她……她重生了?
念头涌入的瞬间,沈晚晚踉跄了下,上一世的记忆纷至沓来。
她从小便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。
她能看见他人的气运。
倘若对方手上沾有罪孽,她便能将此人的气运化为己用。
她还能用自己的气运之力为他人挡灾。
街头初遇白起善,她惊为天人。
一年后白起善落崖,死劫缠身。
她星夜登门,以全身的气运之力,帮白起善挡下了这道死劫。
她因此受到反噬,容貌尽毁,然后捧回了一纸白起善亲笔写下的婚书,以及“挟恩索报”的恶名声。
又是两年后,白起善高中状元。
同年,祈福节,也就是上一世的今天,人们前往寺庙上香祈福。
她无力去凑这个热闹。
可白起善身边的小厮跑来她跟前唉声叹气,说他家公子最近寝食不安,时常梦魇。
又说相国寺的神树如何如何灵验。
于是她便拖着风寒未愈之躯,跪在相国寺的神树下为白起善祈福。
足足跪了四个时辰,白起善才过来找她。
只是这一世,不知道为何提前了。
沈晚晚心中闪过狐疑。
然而下一瞬,她又兴奋地咬住嘴唇。
上一世,她因恶寒入侵,回家的半路上便发起高热,昏睡了两天才醒转。
然后第三天,便迎来了抄家灭门之祸。
她家院子的老树根下面,挖出了诅咒当今长公主的人偶。
圣上大怒。
还是长公主心善,搬出给太后祈福的由头为她求情,圣上才没定她个满门抄斩,只判为全家流放。
结果半道上,一家人又染上疫症,押送的官差嫌晦气,将他们一家老小关进义庄等死。
唯有她逃过一劫。
她还没来得及悲痛,就看见了白起善的贴身小厮。
她这才知道,老树根下的人偶是白起善埋的,状元郎对她的深情都是假的。
就连他们感染的疫症,也都出自白起善的谋划。
因为她挡了他尚公主的路。
她愤怒地潜回京都,想要问问白起善可还有心,结果却一头撞进了他早就布好的陷阱中。
于是她又知道了一个秘密,那个小厮,是故意露面放话给她,目的就是要引她自投罗网。
因为只要她还活着,就是个祸端。
那一次,气运之力离她而去,她葬身火海……呃,不对,气运之力最终还是保佑了她的。
给了她一次浴火重生的机会。
祈福节。
相国寺。
虽已经走出了一段糊涂路,但大错尚未酿成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“方才也不知怎的,我竟在禅房中睡了过去,晚晚,定是你的祈福灵验了……你怎么了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
白起善担忧的声音拉回了沈晚晚的思绪。
她深吸一口气,垂眸藏起和风雪一样冰冷的目光,摇头道:“没事,就是跪的太久……有点腿麻了。”
说完,假装整理脸上的面纱,避开了白起善伸过来的手,然后扭头望向右侧方。
跟白起善提前过来找她一样,此刻,一模一样的廊檐下,也提前站着群一模一样的贵女,说着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。
“快看,那不是丑女沈晚晚吗?她又在哗众取宠了?”
“她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,当年白公子落崖,她也是整这死出,然后逢人就说是她替白公子挡了灾。”
“真是好笑,一个人的气运如何,福兮祸兮,皆是与生俱来,岂是她能改变的?她以为她是谁呀。”
声音传过来,沈晚晚秀眉微蹙,白起善见状忙握住她的手,小意劝慰道:
“这些人惯喜欢背后嚼人舌根子,你别听她们瞎说……晚晚,娶你,是我心之所向,与任何外力都无关。”
心之所向吗?
呵!
沈晚晚将自己的手抽出来,声音淡淡,透着几分疏离道:“那,你去跟她们说,就说我没有逼你。”
“啊?这……”白起善愣怔住。
毕竟以往数次,沈晚晚从来不将这些流言放在心上。
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兴奋,还是……该兴奋。
稳定了下心绪,他摆出一脸宠溺,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道:
“傻姑娘,你太单纯了,流言这种东西,你越是心急解释,传的就越凶猛,不如清者自清。”
好一句清者自清。
仗着有面纱遮掩,沈晚晚勾起唇角,肆无忌惮的冷笑。
接下婚书的第二日,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说她以救命之恩逼白起善娶她。
可她是特意等到星夜才登门施救的。
她救白起善这件事,家里人并不知情,外头的人也不知情,知情的只有白起善,以及白家那边的人。
想来,从流言传开……不,不对,应该是她将白起善从鬼门关拽回来的那刻起,一场针对她的局就筹备上了。
因为,在尚书府嫡长子白起善的心里,她这个小小的替补县令之女,就是头咬住肥肉不松口的恶犬。
只能智退,不能用强硬手段甩开,不然他会很狼狈。
先是写下婚书稳住她,然后再放出消息,想用流言蜚语逼她退出,甚至是逼她去死。
毕竟姑娘家的脸皮都薄,又重声誉,一向喜欢以死证清白。
结果没想到,她不但是个选择性耳聋的,还是个厚颜无耻的,打死不松口。
于是后面,才会有神树下祈福,栽赃陷害,赶尽杀绝。
她早该想到这些的,是她自欺欺人不愿意去面对。
沈晚晚内心自嘲,美目中却泛起焦灼之色,将白起善往外推。
“那算了,你别管我,我还要祈福!”
雪地湿滑,白起善让她推的踉跄了下,险些摔倒。
他按住眼底隐隐跳跃的怒意,柔声劝道:“不用再为我祈福了晚晚,你的祈福已经灵验,我方才的睡眠极好,真的。”
“就是因为祈福灵验,所以我才要继续祈福啊。”
沈晚晚摘下脸上的面纱。
不出意外,白起善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下,忙慌张地将视线从她的左半张脸上,移到右半张上面去。
瞧,多么明显的厌恶。
偏她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瞧一瞧。
沈晚晚抬手摸上自己的脸。
她的脸,一半无暇如美玉,一半狰狞如腐尸。
这是她强行为白起善拦下死劫付出的代价。
白起善总说不在乎她美丑,只在乎她是不是她。
可每次看见她这半张丑脸,他眼底的厌恶却又总是藏不住地往外冒。
就像现在这样。
上一世,每每看见白起善狼狈移开视线的模样,她的心总会泛起细密的刺痛,疼完了,再自己把伤口盖住,假装她很好。
如今再见,她竟不再难过,反而隐隐有种快意。
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,故意将那半张丑脸怼到白起善的眼皮子底下。
“你也说了,神树很灵验,我不想再顶着这半张丑脸了,我想求神树帮我恢复容貌……可我刚才跪了太久,好难受,你也帮我祈次福好不好?”
不是喜欢跟她玩深情吗?
她倒要看看,众目睽睽之下,对她“用情至深”的状元郎,敢不敢拒绝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