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晚晚眼皮子都没抬一下。
她稳坐如泰山,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几口姜汤,又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角,然后才将手一扬。
破空声响起。
姜汤碗飞出去。
重重地砸在青梅的脑门上。
女子的尖叫声伴随着瓷器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。
一墙之隔的陆回蹙眉,猛地站起身。
然而下一瞬,他才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,重新坐回椅子上,薄唇勾起一抹笑意。
禅房内,青梅捂着红肿起来的额头,不可置信地瞪着沈晚晚。
该死的赖皮女,居然敢打她,反了天了!
“奴婢做错什么了,小姐要这样对奴婢?还请小姐给奴婢一个说法!”
青梅怒声质问。
沈晚晚依旧坐着没动,双手拢起架在火炉上方,一边烤着火,一边淡淡道:“你也说了,你是奴,我是主,主子打罚奴婢,还需要理由吗?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青梅错愕地张大嘴巴,好似没听明白一般。
沈晚晚终于撩起眼皮瞥了这个满脸茫然的丫鬟一眼。
她性子温和,对身边的人极为宽待,从不打骂苛责,哪怕他们犯了错,她也都是软声细语地劝他们改正。
以至于纵容的有些人,都忘了自己什么身份。
眼前这位就是。
她冷声提醒道:“没记错的话,当初你爹娘将你卖过来时,签的好像是死契吧。”
“……”这下青梅终于清醒了,面色瞬间煞白。
签死契的奴仆是主家买来的私人财产。
爹娘当初为了多卖点儿钱,给她签的就是死契。
换句话说,沈晚晚别说打罚她,就是杀了她,也合理合法。
刚到沈家的头一年,她还知道谨记身份,事事循规守矩。
后面见沈晚晚脾气好,又总是青梅姐姐长青梅姐姐短地叫她,她便真把自己当姐姐了,事事托大,俨然就是沈家的第二个大小姐。
如今骤然被点穿身份,青梅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,从头凉到脚。
再对上沈晚晚冰冷的目光,青梅止不住地浑身发颤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赖皮女的眼神好可怕,活像地狱里面爬回来索命的厉鬼!
“奴婢知道错了,求小姐饶了奴婢这一次吧,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!”
青梅终于知道害怕了,连忙跪下求饶。
沈晚晚没说饶,也没说不饶。
她起身走过去,目光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。
青梅,原名大妞,她的贴身丫鬟,刚到她家的那年才九岁。
瘦骨伶仃的小丫头,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,补订摞补订,下盖不住脚踝,上遮不住手腕,两只小手上全是冻疮和皲裂,睁着一双大眼睛,紧张而无措地望着她。
小小年纪就让爹娘卖了换钱,还是死契,真可怜。
于是,她过去拉住小丫头的手,柔声问道:“我叫晚晚,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“我……奴婢,爹娘没给奴婢起名字,村里人都叫奴婢大妞。”
“大妞?噫。”她摇头,“姑娘家家,怎么能叫大妞呢,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?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那我想想啊。”她清清嗓子,打着节拍道,“……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,你以后就叫青梅,好不好?”
“好!奴婢以后就叫青梅!”
青梅很高兴,跪在地上给她磕头。
“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小姐,小姐让奴婢做什么,奴婢就做什么!”
可实际上,她让青梅做的最多的,是陪着她一块儿读书认字,下棋弹琴,日常也是唤对方青梅姐姐。
上一世,她从昏迷中醒来的当天,青梅便求到她跟前,说是家中老娘病重,想回乡看望下老娘。
又说自己卖身为奴这件事,一直都是老娘的心病,然后拿出从她这里得来的珠钗首饰,说是想换两日自由身。
她没做多想,当即便将卖身契书给了青梅,还另外多给了一笔银子。
可后来,当她潜回京都找白起善寻仇时,却在白家看到了本该回乡伺候病母的青梅。
一身锦衣华服的青梅看见她,活像看见鬼,吓得脸色煞白,扭头就跑。
就是这一跑,让她失了警惕,在追赶的过程中,一头撞进白起善布置的陷阱中。
……
按下前尘往事,沈晚晚踱步走过去,纤纤玉指抚上青梅的后脖颈:“说说看,你错在哪了?”
她身边的人,可以使不上力,但是不能背后捅她刀子。
少女的声音婉转悦耳,语调也是和缓轻柔的,听起来似乎并没有怒意。
然而青梅就是觉得寒意渗骨,浑身止不住地颤抖,脑门贴着地面不敢抬头,颤声说道:“奴婢……奴婢刚才不该对小姐大呼小叫!”
“呵。”沈晚晚哼笑,冷声道,“就这些吗?”
——为何要骗我说家中母亲病重?
——为何又会出现在白家?
——老树根下的布偶,有没有你的参与?
这些沈晚晚没问。
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。
而且她心中还有几分不确定。
青梅亦不知,只知道今日的小姐与往日大不相同,随时都有可能杀了她。
寒意早已经渗透进骨髓里面了,她忙又说道:“还,还有,奴婢不该听了白管家的话,跑来劝小姐!”
实际上,白管家不但让她劝小姐改变心意,还意味深长地暗示她,说白公子若是伤到了身子骨,与她将来也不宜。
这暗示可太有诱惑力了。
要知道,她是小姐身边的人,将来是要作为陪嫁丫鬟一同嫁进白家的。
而众所周知,陪嫁丫鬟除了要伺候小姐的日常生活,当小姐身子不方便时,还要代替小姐服伺姑爷。
所以,大多数陪嫁丫鬟,最后都会成为姑爷的陪床丫鬟,甚至是荣升为姨娘。
白管家这暗示,无疑是在告诉她,将来她也能成为状元郎的女人。
这也是她刚才会那么愤怒的原因。
当然,关于白管家所暗示的这些,青梅聪明地将其隐去,掐头去尾,最后就变成了:
“白管家找到奴婢,说外面天寒地冻,大雪纷飞,白公子一阶羸弱书生,这样跪在大雪中为小姐祈福,恐会伤及身体,所以奴婢就……就来劝小姐了。”
许是自己也觉得心虚气短,青梅越说,声音越小。
说到最后几乎低若蚊蝇了。
沈晚晚听的想发笑,眼泪却先不自觉地往下滑落。
白起善身子骨再羸弱,还能羸弱得过她去?
她拖着风寒未愈的病躯跪在在大雪中为白起善祈福时,青梅没有半句劝阻的话。
可当事情换到白起善头上时,青梅却急慌慌地跳出来指责她。
这,就是她视若亲姐妹般相待了十年的人。
哪怕是一条狗,她养上十年,狗也会知道护着她。
上一世,从在白家看见青梅时,她就猜到青梅背叛了她。
然而当时毕竟只是猜测。
她心中总还抱着丝幻想,幻想青梅之所以会出现在白家,有可能是白起善想拿她稳固自己深情的人设。
毕竟谁都知道,她跟青梅亲如姐妹。
如今看来,是她妄想了。
既如此……
沈晚晚抹掉眼泪,望着还跪伏在地上的青梅,寒意一点一点在她眼底凝聚。